这个时代还需要神话吗

作者:迟子建来源:《文远》2010年8月某日下午，我去黄子平老师的班级参观工作。 所谓的班级参观是一种讨论 黄子平做了“好山好水好文”的讲座。我坐下后说了句“废水废气废城”，同学们都笑了 演讲前我跟同学说，我高考的时候作文跑题了，因为没有抓住中心思想，得了最低分，所以接下来想讲的也可能偏离主题 果然，从一开始，我就从小时候听到的神话说起 我说，我长大的地方是个小村子，很冷，下了半年多的雪 当时没有电，没有电视，冬天很早就黑了。吃完饭，我们搬了个小板凳，围在火堆边。借着火光，我们边喝茶边讲故事。 讲故事的都是老人，讲的大多是童话 什么样的女孩每天从画面下来给可怜的小伙子做饭；什么赶考的秀才，晚上在园子里遇见花神，花神护着秀才，使他得了头奖；当一对没有孩子的老人在晚年种菜时，他们收获了一个大南瓜，把它切开，里面会弹出一个活泼的公仔 这样的神话让冬天温暖，让黑暗明亮 当然也有恐怖的神话，比如死人复活，狐仙的危害，但最后总会有孙武空这样的圣人，能除恶扬善。 可以说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就是这些神话 我谈到了我的新小说《埃尔贡河右岸》。我说其中一个情节是老人们告诉我的。他们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当地有个没孩子的猎人，有一次去山里打猎，突然看到一只怀孕的狐狸 猎人非常高兴，因为狐狸的皮毛非常珍贵 猎人举起枪瞄准了狐狸 然而，在他扣动扳机之前，狐狸像个男人一样站直了。他伸出两只前爪，给了猎人一巴掌，叫了猎人的名字，说，XXX，我知道你的枪法！狐狸鞠躬让猎人变得软弱，用它说的话，他吓坏了。猎人知道他遇到了一只不死的狐狸，于是他迅速放下猎枪，跪了下来 狐狸转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猎人回到家，向邻居讲述了他的冒险经历。从此，他放下猎枪，以务农为生。 猎人成为农民后，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天变老 终于有一天，他安详地死去了 那天，突然来了一对如花似玉的少女。他们都是白人，为他哀悼 当地人不认识他们 他们为农夫守灵，直到把他送到墓地 农夫倒地后，女孩们突然消失了 村民们做出了反应。这些女孩一定是怀孕的狐狸的孩子，这些狐狸在那些日子里被猎人放过了。他们为老人而死，以回报当年猎人不杀生的仁慈 我从神话谈自然，我觉得神话的诞生离不开这样的“好山好水” 我的文学，我的世界观，和神话密不可分 可是我刚说完，一个女生举手问了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说，东北女作家，你说的太夸张了。狐狸怎么会说话？再说了，现在是科学时代，这些神话都是骗人的，有什么意义！她很生气，好像我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骗了她 我笑了笑，平静地对她说，看你的年纪，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 在香港这样的国际大都市长大，你从小就享受着丰富的物质生活 你眼里只有一个世界，它是由摩天大楼、跨海铁路、高速公路、汽车、电脑、电话组成的 你的教育使你对科学充满信心 你不可能听老祖宗的故事，书里的童话也没有时尚通俗读物那么开胃。 你们这一代既没有听从神话环境，也没有接受神话情怀 因此，你失去了与另一个世界交流的可能性 (对！)我要感谢这个女孩，她坦率地说出了她那一代人的心声 他们眼中的神话可能是克隆人、无土植物、纳米技术产品、航天飞机、手持电视 孟姜女在他们眼里哭长城一定很荒唐。宇航员在月球上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所以他们一定认为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荒谬的 总之，一切神话，在“科学”的手术刀下，都经不起解剖 然而，只是生活在物质世界里，人不就成了蛋白质吗？(是的)全球化和城市化的进程正在逐渐消解神话；自然的退化也剥夺了土壤的神话 我无法想象再过一个世纪会失去多少神话 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真的不需要神话吗？人类对一切都有同情心，所以一路走到今天。我认为如果有一天神话消失了，人类将处于灭绝的边缘 可能我的一些话触动了女孩，她又问:你是怎么让我们相信神话的？我说，人生对你来说只是个开始，等你以后老了，觉得自己的肉体会化为乌有(？)，也许与神话有认同感 在我眼里，关爱众生、赋予自然生机、善待人的神话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