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大全 > 当每个人都在哭的时候,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当每个人都在哭的时候,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作者:莫言来源:《文汇报》2010年4月3日

近年来,国家提供资金在海外推广中国文学。似乎已经成立了几个专门的团队,并选择了一些书目进行推广。最后从被别人选择到被自己选择。任何选择都是有偏见的。鲁迅先生曾经说过:“选拔中表现出来的往往不是作者的特点,而是候选人的眼光。”一个人的选择会受到他的审美偏好的影响,一个团队的选择也会受到一定价值观的影响。所以多一个团队就多一个视野,多一个视野就会有更多的发现,让海外读者更全面的了解中国文学的面貌。我看过一些报道说我是中国当代翻译最多的作家,也是海外最知名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我认为这个事实有复杂的原因。这可能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我知道当代中国有很多比我优秀的作家。我向西方翻译家推荐了不少于20位作家。我期待着他们的作品尽快被翻译出来,以便尽快覆盖像我这样的老人。

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外语,在海外出版,其实才是真正的交流开始。书被阅读,被感知,被阅读,被误读,被部分读者称赞为标准,被部分读者斥为垃圾。有些国家洛阳纸贵,其他国家没人管。想象一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情况既幸福又无奈。俗话说,“孩子不能依赖主人。”当一本书被翻译时,它就开始了自己的冒险。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的命运一样,一本书也是如此。20世纪30年代,有人讽刺鲁迅,说他们拿着他的《呐喊》,到露台上大便。鲁迅先生说《呐喊》的纸张太硬,怕伤到呼先生的臀部,所以建议书店下次转载时用软纸。

像我这样的作家,自然没有鲁迅那样的宽宏大量。听说别人拿我的小说当卫生纸,我还是不高兴。听到别人夸我的小说,我觉得很舒服。虽然我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干涉西方读者对我小说的解读,但我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读者能从纯文艺的角度解读自己的作品。米兰·昆德拉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台湾省的读者,关于他的新书《遇见》,这本书是在台湾省出版的。他说:“我小说里的故事都发生在欧洲,也就是发生在一个台湾省人无法理解太多的政治社会情境中。但我觉得用你的语言发表很幸运,因为小说家最深刻的意图不是描述一个历史情境。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读者在他的小说中寻找对一种政治制度的批评更糟糕的了。吸引小说家的是人,是人的神秘,是人的行为处于不可预知的状态,直到未知的面目出现。这就是为什么小说家往往在远离他的小说所设定的国家的地方获得最好的理解。”

我不敢说我在米兰昆德拉之前说过类似的话,虽然我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我不能说米兰昆德拉说出了我的心声,但我同意米兰昆德拉。我多次说过,文学不能脱离政治,但好的文学应该大于政治。好的文学之所以比政治大,最重要的原因是好的文学是关于人,关于人的情感,关于人的命运,关于人的灵魂中的善与美,关于人的灵魂中的丑与恶。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政治问题可以激发作者的创作灵感,但作者最终关注的是这个特殊环境中的人。我知道有些外国读者想从中国作家的小说中读到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现实。这是他们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但我也相信,会有很多读者从文学的角度来阅读我们的作品。如果我们的作品写得好,这些海外读者会忘记我们小说中的环境,会从我们小说中的人物身上读出他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推荐是选择,翻译是选择,阅读也是选择。虽然作为一个作者,我对读者有自己的希望,但那只是希望。尊重他人的选择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我想讲一个关于选择的小故事。元旦,我回老家看爸爸。我父亲告诉我,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因为跳进冰川救一只小猪而淹死了。这个同学的死让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伤害了他。那是1964年的春天,学校组织我们参观了公社的班级教育展厅。当我们走进展厅时,一个同学带头嚎啕大哭,所有的学生都跟着大声喊叫。有的学生跺着脚哭,有的学生拍着胸脯哭。我哭出了眼泪,我舍不得抹去。希望老师能看到。在这个过程中,我回头看到我的同学,瞪着大大的眼睛,没有哭,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们。当时我觉得很生气:大家都泪流满面,大声哭了起来。他为什么不哭也不出声?参观结束后,我向老师汇报了这位同学的表现。老师召集班会批评那位同学。你为什么不哭?你的阶级感情怎么了?如果你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不哭可以理解,但你出身于贫农家庭!不管我们怎么提问,那个同学一句话也没说。不久之后,这个同学退学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对我的告密者感到内疚,我也向我的老师表达了这种内疚。老师说至少有二十个学生来反映这件事。所以,这种行为不是飞贼,而是一种意识。老师还说,其实有很多同学是不会哭的。他们偷偷往脸上抹口水假装流泪。

我想说,这个不哭的人是作家的原型。就像我小说《生死疲劳》里描述的那个孤独的农民的蓝脸,当所有的人都加入人民公社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坚持走下去,没有任何胁迫、利诱、肉体攻击或者精神折磨可以改变他。这两个角色,不哭的和单干的,都被政治包围了,但是他们战胜了政治,战胜了骂他、打他、吐他脸的人。

文学可以告诉人们很多。我想通过我的文学作品告诉读者的是,当每个人都在哭的时候,应该允许一些人不哭。

“小说家最深刻的意图不在于对历史情况的描述。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读者在他的小说中寻找对一种政治制度的批评更糟糕的了。吸引小说家的是人,是人的神秘,是人的行为处于不可预知的状态,直到未知的面目出现。这就是为什么小说家往往在远离他的小说所设定的国家的地方获得最好的理解。”

-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