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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整容毁容的家乡

作者:王开岭来源:原创稿

一个

先讲个笑话。

一个人哭了,问怎么回事。答:借钱给朋友,他却拿去整容了。

在《城市的世界》中,作者安东尼·奥伦说了一件事:帕特丽夏和她童年的邻居得知老房子即将被拆除时,非常震惊,立即出发去看看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来说,房子只是一个有形的物体,但对他们来说,它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深深理解这种不耐烦,这种仓促和急迫。

现代拆迁的效率很可怕,一夜之间就会消失。没时间走亲访友,没时间说再见,没时间保存一件遗物。对于一个孝子来说,不能死的遗憾会让他泪流满面。

2006年,我在做唐山大地震30周年节目的时候,看到一位母亲动情地向儿子描述:“地震前,唐山很美。旧矿务局辖区内有花园和房屋。最美的地方是铁菩萨山下的交流处...工人文化宫真的很美,露天舞台,古典欧式花墙,爬满青藤...开滦矿务局有一个带跳台的游泳池。

大地震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连根拔起生命,摧毁了物体和视觉记忆的一切基础。做那组电视节目的时候,很难找到一张老城区面貌的图片。

1976年后,新一代唐山人几乎完全失去了对家乡的记忆。几年前,一位美国摄影师把我1972年路过这里时拍的照片送来展出。唐山沸腾了,好多老人在哭。因为失去了原来的家,三十年来无数唐山人都有过纪念日,却没有一个具有人文意义的纪念场所。对死者的呼唤,一直是十字路口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屑。

一代人的纪念日,一代人的乡愁。

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一种叫做“现代化”的人为操作。在一次城市研讨会上,建设部的一名官员愤怒地说:中国正在成为一个由1000个类似城市组成的国家。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只能识别和珍惜一个家乡,而家乡信息是独立的,不能被混淆的,那么面对一千个在精神上一模一样相似的城市,我们还有勇气和依据去使用“家乡”这个词吗?我们还有抒情的可能和精神基础吗?

是的,1000个镜像被打碎,被压成粉末,从同一个模子里诞生。这就是“日新月异”、“翻天覆地”条件下的中国新城市家庭。他们不再是一个个,而是一个个身着军装的克隆人军队,是一个时代的集体分泌物。

每个家乡都在沦陷,每个家乡都被整容毁容。

看了一篇昆明诗人于坚的采访,印象很深。于坚是一个热爱家乡的人。他用许多美丽的词语来描述他周围的风景。但十年后,他叹了口气:“一个全新的家乡,让我的写作像一个谎言。”

没错,“90后”这一代人肯定认为于坚是在说谎,在说话。因为他说的话,现实中没有对应的。文章还引用了他朋友的评论:“周磊说,‘如果一个人解放后突然失忆,今年一觉醒来,他就找不到家了,不管他出生在昆明的什么地方。’杜兰辩解道,‘不可能。15年前失忆了,现在找不到了。"

这不仅是诗人的尴尬,也是时代所有人的体验。相对而言,昆明的篡改程度相对较轻。

2

“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址和空,还有脸和记忆能量,年轮和时间故事。它需要视觉上的证据,时间上的依据,细节上的支持,甚至是线索,甚至是一口井,一块石头,一棵树...否则,为什么一个流浪者能认出他面前的景象?为什么确定这是梦的旧影?这是收集你童年,见证你青春的地方?

当眼前的事情与记忆完全不符,当过去的青苔被抹得干干净净,当没有任何东西提醒你曾经和对方共度时光……还能让你兴奋吗?生活的地方有什么意义吗?

只是一个地图使用和语音消费的地址。就像北京的站名一样,如果你认为它们都代表“地方”,试图消费它们的实体,那就大错特错了:“公主墓”其实没有坟墓,“九棵树”其实没有树,“苹果园”其实没有花园,“龙符寺”其实没有寺庙...

“地址”可能和“地点”重合,比如“前门大街”,但并不等于地点本身,而只是象征着位置、坐标、地理路线。场所是一个生命空,是一个有根、有物、有丰富内涵的信息体。它再现记忆和情感,承载生命活动和岁月。比如你说“什刹海”“南锣鼓巷”“鲁迅故居”,也就是居住的地方,你去了就会得到你想要的。再比如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是一个以精神命名的地方,而不是地址——即使你永远达不到,只能诗意地度过,也不会影响它的存在和意义。

地址死了,地方活了。地址只是用来表示和寻找的,场所是用来生活和体验的。

美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奥伦(Anthony Orom)有一个伟大的发现:现代城市更喜欢“空”而忽视“场所”。在他看来,位置是一个正在消失的概念,但它肩负着“定义我们的生活条件”的使命。“位置是人类活动发生的最重要和最基本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人类就不存在。”

其实“故乡”的全部含义都会体现在“地方”和它所提出的内容上。简而言之,“故乡”的文化任务是论证“一边是水土,一边是人”的逻辑,即探寻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成长历程,即追溯其重要的人生特征和精神基因的起源。如果放弃这个任务,“故乡”就会崩塌成一个空字,一朵假花。

当一个长辈说自己是北京人的时候,脑海里漂浮的一定是一整套回忆,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花、前门吆喝、六必居咸菜、月盛斋羊肉、蒸香肠、王致和臭豆腐组成。换句话说,就是北京灌输的蒸蒸日上的生活体系和价值观。今天,一个年轻人自称是北京人,一定要参考他的户籍和身份证,他的关联无非是“房子”、“产权”、“地址”等信息。

前者深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故乡和土壤,在“北京”这个地方融化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后者主张机构身份、法律资格和证书持有权,没有情感因素和精神因素。

让奥罗姆愤怒的是他的祖国。其实“关注空忽略位置”的生存路线在国内更赤裸裸,更露骨。

“在空之间”的本能是膨胀和扩张,有喜新厌旧的倾向;“地方”的本质是安静和忠诚,无形中支持保守和稳定。两者的相遇体现在城市的变迁上,即城区更强大,建筑更新,而熟悉的地方和传统街区却在遭受垃圾的命运。其实任何更新太快失去边界的东西都是可怕的,有失去标准的危险,对“地方”有害。像今天的北京上海广州,如果再有一个人叫它“家乡”,恐怕已经很丢人了——

一方面,大城市无止境的欲望让任何人消费的只是其中的极小一部分,没有人能整体把握和介入,没有人能描述和盘点,没有人能成为真正的“老人”。

另一方面,由于极不稳定,外观时有变化,布局随意改动,对人体味觉没有相对牢固和永久的元素。一切都是暂时的,都是偶然的,所以记不住,也产生不了依赖,产生不了深厚的感情。总之,它不再承载时间的记忆,不再对你的成长和记忆负责,也没有记录你人生经历的功能。

面对无限放大和变异,谁敢自称是它的主人?

每个人都是路人,都是陌生人,所以你的印象跟不上它的整容。而它的“老主人”成了容易迷路的“新人”。在北京,很多在斯里兰卡出生长大的老人很少远离自己的街道。为什么?我怕我回不了家!在这样一个无常的城市里,人和地方之间最基本的约定已经失去。同样的地方,你每年每个月每个星期看到的东西都在闪烁。偶尔,你甚至不知道某一部分的现状,也不知道一个刚刚进入的人的现状。有一次,我说广内街有家不错的餐厅,在北京认识的朋友摇摇头。不要去拆。我说,怎么会?我上个月去了那里。朋友笑了。我昨天刚刚经过那里。整条街都被拆掉了。我叹了口气,这是一条古老的老街。

吹灯拔蜡,一扫而空,无尽的大城市野心,千篇一律的整容模板...

无数“地方”丢失,正在被改变。

无数的“家乡”正在沦陷,被连根拔起。

不仅是城市,中国的村庄也在下降,而且以更惊人的速度下降。因为它比较弱,没有重心和屏障,缺乏自持力和保护力。我甚至怀疑:中国还有真正的国家和国家精神吗?

央视所谓的“魅力小镇”评选只是走秀,给“遗产市场”颁奖。那些古村落和名镇只是没时间脱旗袍麻瓜而已,已经摆满了现代内衣或者空空。在他们身上,我似乎感受不到一个“小城”应有的灵魂、台阶和烟雾——与城市完全不同的生活审美和精神秩序。

世界上所有的城镇都在表演和伪装。

真正的乡村精神,那种内心的平和宁静,是无法伪造的。

“我回老家就赢了。”

自然之子叶赛宁说。

沈从文也说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家乡。”

他们很幸运。那时,他们的家乡是不朽的。至少没有迹象和征兆,让流浪者担心家乡会死。

是的,丧钟敲响了。该说再见了。

大家还是赶紧回老家看看吧,免得整容,毁容,埋了。

当然还有一个选择:永远不回老家,永远不看它死。

我后悔了。我去晚了。我不该去的。

由于从来没有在祖居生活过,很多年来,我一直把70年代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个小村子当成自己的家乡。那天,我梳理旧东西,翻出一篇初中作文,开头叫《回忆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这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美丽村庄,流淌的小溪、神秘的洞穴和金银花遍布群山...晚上,把一块石头扔进芦苇丛中,会吵醒数百只鹅和野鸭...夏天来了,这是我最快乐的季节。踩着滚烫的沙子,背着荷叶,我奔向水的天堂。村子的北面有一个宽阔的水坡,像一张床,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斜坡下是一个深潭。水面覆盖着圆形的巨石,很滑,就像乌龟露出的背。这是一个天然游泳池……”

坦白说,这些描述一点都不掺假。很多年后,我遇到一个美术系的教授,他告诉我,30年前,他带着学生去胶东半岛和沂蒙山区写生过很多次,也路过这个村子。真的很美,他坚持说。其实不仅仅是它,按照审美标准,那个时代的所有村落都可以被画进画面,不愧是陶渊明的《暖民村,伊一市场抽烟》这首歌。在狗的深巷里,鸡在桑树上啼叫。"

几年前,金银花盛夏开花的时候,我带老婆去看,30年来第一次踏上。

一路上我不停的描述她会看到的一切,让她眼花缭乱,沉浸在“小孩子不认识,笑着问客人从哪里来”的想象和感慨中。但是随着刹车的声音,我大惊失色。他们都走了。我找不到河,找不到芦苇塘,找不到被虾和鱼溅到的水坡,找不到乌龟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采石场,一个冒烟的砖窑,一个歪歪斜斜的路边广告:欢迎来到大理石的故乡。

和于坚一样,我成了骗子,成了吹牛大王,成了幻术病人。

没有家乡,没有生活经验,人们怎么确认自己是谁,属于谁?

没有地方,没有路标,怎么能让人说自己从哪里来,去哪里?

这个时代,一成不变的东西太少,慢的东西太少。我们匆匆而去,没有回头,身后的脚印、村庄、阴影早已消失。

我们一路唱着歌,却发现没词没歌。

我们走了很远,却忘了为什么要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