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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灵魂

作者:陈丹青来源:《外国音乐在外国》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维也纳。我没读过奥地利作家的小说,也不记得看过关于维也纳的电影。维也纳?脑中一片空白。
维也纳。唯一引我想象维也纳的人,是约翰·施特劳斯,《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旋转、旋转、旋转,音律渐强。“文革”初年在上海屋檐下一遍遍偷听,老式唱片也那么亮闪闪地旋转着,嘶嘶作响,内心视像混杂电影中旧俄宫廷的舞蹈场面,开始毫无根据而历历在目地想象维也纳为什么是施特劳斯,而不是19世纪麇集维也纳的其他音乐家?
“在欧洲,可能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几个世纪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因此繁荣昌盛。那种国家的自豪感最强烈地体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茨威格生于1881年,他这样描述19世纪末的维也纳,“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普通维也纳市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国会辩论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据他说,路人不会仰望漫步街头的豪绅或总理,但是,“一个皇家剧院男演员或一个歌剧女演员在街上走过,每一位女售货员或者马车夫都会认出他们”。且看这份家庭记忆。
有一天,我家厨娘噙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进房间对我们说,她刚才听人说夏洛特·沃尔特(城堡剧院最著名的女演员)死了。这极度的悲伤使人莫名其妙,半文盲的老厨娘从未去过高贵的城堡剧院,也没在舞台上或日常生活中见过夏洛特。
与茨威格一样,贡布里希的家庭也是维也纳犹太中产阶级,生于1909年。他的弄音乐的母亲与弗洛伊德和马勒相熟,姐姐则是勋伯格圈子里的常客。20世纪初维也纳人如何看重艺术教养呢?他说:我不能否认这里有某种附庸风雅的成分。但如果不介入这种文化气氛,不介入音乐、文学和艺术,人家会看不起他,社会不会接受他。对这些领域一无所知,乃是一种过失。
人与城市的落难总会引我留意,贡布里希幼年目击维也纳历经一次大战和奥匈帝国的解体,之后长期经济衰敝。学校中有教师饿死。祖父破产了。面包牛奶实行配给,家人不得不奔走黑市。他与姐姐曾被分别寄养在棺材匠与地方警察家。茨威格的童年记忆似乎仍停留在维也纳的黄金时代,后来的流亡也始于这座城;贡布里希毕业的维也纳大学依然如昔,街对过就是贝多芬故居。多半欧洲的都城皆历经两次战争的大毁劫,无论遭遇战火,或被中国称作“历史机遇”的更新,每座欧洲的城邦都不愿背弃自己的记忆。茨威格写道:当首演《费加罗婚礼》的城堡剧院面临拆毁,“整个维也纳社交界像是参加葬礼”;当伯森道尔夫音乐厅也将拆毁时,最后的演出闭幕了,观众鼓掌,哭泣,全场灯光关闭后,没人离开座位。“当我们是大学生时,曾为了反对拆毁贝多芬临终的寓所而用请愿书、游行和文章进行斗争。在维也纳,这类具有历史意义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就像从我们身上夺取了一部分灵魂。”
都市的灵魂。除了地名,我们的都市在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