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大全 > 口哨、布鞋和红腰带

口哨、布鞋和红腰带

作者:陈忠实来源:《陈忠实经典精选集》

一个50多岁的人,还清晰地记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火车鸣笛的场景。

他刚刚戴上了他的第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迎接出生年时避灾祈福平安安康的吉祥物。不论男女,不论年龄或荣誉,都应该在出生年份的前一天早上穿裤子。是母亲用四股自纺棉线织成,上浆煮染成红色,用蜂蜡打磨,然后将经线在膝盖前拉伸。早在母亲搓棉捻线的时候,她就一直念叨着:“宝宝的出生年份快到了,要织红腰带。”在标志着一年结束的最后一个月,腊月到来之前,妈妈已经织好了一条红腰带,只让他试着掐死它,藏在木柜里。直到大年三十他才拿出来放在枕头旁边,告诉他黎明起床换上新衣服新裤子要系好红腰带。当时他只是对鲜红色编织带的新奇感感到兴奋,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人生的第二个十二年明天早上就要开始了。

半年后,他系在腰间的红腰带变成了紫黑色,鲜红的已经因为汗渍、尿渍和褪了色的黑裤子而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他还是把这条救生带带出家乡小学所在的小镇,去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报考中学。领导他的是一位40岁的班主任,姓杜。有20多个学生和他一起去参加考试。这些小学生有一部分是已婚的,这是因为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获得阅读机会的时间被推迟了。他是他们中最年轻最矮的。

这是一次真实的人生旅程。

从镇上小学后门出来,踏上公路。这是一条国道,西起Xi,沿灞河路进入秦岭,蜿蜒穿过秦岭到达湖北省。这是他第一次离家三公里的旅行。他太兴奋了,太害怕了,昨晚几乎睡不着。他肩上挎着一个书包,里面有课本、毛笔和墨盒、几个学生灶上的混馒头,还有一条洗脸擦脸的布毛巾,也是他妈妈用织布机织的手工布毛巾……但是口袋里连一个便士都没有。

走了十几里路也不觉得累。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镇附近的村子,没有一个去过很远的地方。他们很开心,一路谈笑风生。后来悲剧从脚下发生。他感到脚后跟有点痛。他脱下鞋子看了看。鞋底磨破了,红色的肉丝从脚后跟流血。血浆浸透了鞋底和鞋面。他诅咒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沙砾铺成的国道上的沙子。他无法想象母亲的布鞋鞋底经不起沙砾的打磨,然后意识到那是一双破旧的旧布鞋的鞋底。还没等他发现鞋子破了,他还能撑着往前走,但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他害怕了,放慢了脚步。

似乎不仅脚后跟有问题,全身都变得困倦无力,腿甚至没有前进的勇气。每次抬脚都怕落地后的血肉。他看到杜老师向他挥手,他听到同学们在前面为他欢呼。他流下眼泪,觉得自己再也摆脱不了他们了。他希望撞上一辆熟人开的马车,突然他伤心地想到自己根本不认识一个马车夫。

他看到杜老师和一个已婚小学生在后面追,立刻擦干了眼泪。老师和同学的关心和鼓励,并不能缓解你脚底下的疼痛和抬脚触地带来的内心恐惧。师生不能就这么等着他,就这么往前走。他没有说明鞋底磨破了,鞋跟磨破了,不是因为结实而是为了面子。他怕那些穿耐磨口香糖球鞋的同学嘲笑自己的贫穷。不知道这种爱面子的心理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甚至影响了他后来的整个人生历程,他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哭穷,哪怕是在党面前。老师和同学离开他的时候说:“你不能停止前进。慢点。这很重要。我就是停不下来。我们会在前面等你。”

他看不到杜老师带领的小队伍。他期望在路上捡起一块烂布盖住脚后跟,但当他甚至没有找到一块手掌那么大的破布时,他很失望。他捋了一把路边杨树上的叶子,塞进鞋窝里。他只用了大概两分钟就适应了,但是只走了十几米就出来了,结束了他短暂的美丽和天真。他终于从书包里掏出擦脸的布毛巾,是一本教科书的两倍大,只能盖一只脚。洗脸擦脸不重要。掀起你的裙子,你可以用它来代替毛巾。用布巾包裹的一只脚不再直接被砂石摩擦,减轻了疼痛,而且可以让另一只脚踮起脚尖,避免脚跟着地。他踮着一只脚匆匆向前走,这真的加快了他的速度。经过长途旅行,布毛巾很快就磨损了。他把布巾翻过来,包在脚上,直到布巾磨得粉了,没用了。他终于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先是算术,然后是语文,撕下来塞进鞋窝...只要能走进考场,他就有信心不用翻卷就能通过考试;万一落入孙山,这些教科书无论是语文还是算术都将成为无用的废物。那些教科书的卷子经不起沙砾的打磨,很快被踩成碎片,从鞋窝里溢出,散落在沙砾国道上,就像埋死人时沿路扔的纸钱。直到课本被撕掉,他几乎完全绝望,脚后跟的疼痛逐渐加重到每次抬脚都会心惊肉跳的地步,最后走进考场的勇气也终于断了。他站起来,然后坐下,等着马车回来,即使是一个陌生的马车夫也会祈祷。他对中学好像没有明确的目标,回家割草捡柴也不一定不好...最大的转折发生在他彻底崩溃刚坐下的时候,他听到火车汽笛的一声尖叫。

他惊呆了,从路边的地上弹了起来。他太害怕了,几乎软瘫坐下。他的耳膜长期处于无意识空白色。他的胸部因车轮声而膨胀颤抖。他吓坏了,迷茫了,不知所措了,终于看到一股白烟射向蓝天,看到一列飞驰的火车。他能认出火车是靠语文课本上一个拙劣的插图。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火车。我第一次听到火车的汽笛声。隐藏在原坡褶皱里的家乡村落,一年四季只有人声、牛叫声、哞哞声、狗叫声、鸡叫声和鸟叫声。火车从他面前的袁野身边飞驰而过,绿色的车厢里挂着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敞开的车窗摇曳着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以及一个把手伸出窗外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树中,直到柳树顶端的青烟渐渐散去,直到远处的汽笛声听起来不那么震撼和悠扬,他还是无法理解火车和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在飞驰的火车上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一片田野会是什么样?当坐在火车上的人看到一个穿着旧鞋底和旧鞋跟的乡下孩子时,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和他同龄的坐火车旅行过的男生?

耶稣基督!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火车跑,根本不用两条腿走路!他用脚继续走着,却穿着一双已经磨破了底,磨破了鞋跟的布鞋,一步一步的徘徊!这时候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神力从生命的象征部分升起,带着红带通过腹部冲进胸腔和大脑顶部。他无端发怒,所有朦胧或清晰的感情都浓缩成一句话。他不可能永远穿着破布鞋,没有后背...他把烂布留在鞋窝里,把烂树叶和碎纸片砸碎。他咬紧牙关,再次踏上了砾石国道。他的腿很强壮,脚后跟还在流血和疼痛。走了一段时间,奇迹般的无痛。好像越来越差的鞋跟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懦弱的鬼杂种...他终于在考场上追上了离学校一两英里的老师和同学,但还是不让他们看到他那恐怖的两个跟屁虫。

他后来成了作家,但他并不出名,但他毕竟是个作家。作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回顾整个人生历程,所有走过的欢乐都不再是欢乐,所有经历过的灾难和挫折带来的痛苦都不再是痛苦,而是成为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人生经历。剩下的就是存放在生活带上的哨子和一双已经穿透鞋底的布鞋。

他想祝贺刚刚把第一或第二条红腰带拉进花季的朋友们。无论他们在以后的人生历程中遇到什么挫折和委屈,都不要动摇,也不必解释。走你决定的路!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需要付出努力、时间和生命,不要耽误你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