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作者：龙应台来源：《目送》

从剑桥到伦敦，我们住在兰伯特酒店。我们沿着克伦威尔大街慢慢走向白金汉宫。华飞说高二德语班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课堂上认真讨论过。

“哦？老师怎么说的？”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本书是我大二的时候看的。1969年在台湾省，我读了歌德和琼瑶。1774年威特的《烦恼》出版后，据说有2000名欧洲青年模仿威特的爱情自杀。拿破仑在讨伐西方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这本小小的爱情书。“你一定不要相信老师说的话，”华飞笑着说。“老师告诉我们:不要相信这种‘纯’的爱情。其实爱情之所以长久，多半是因为两个人有一个“互利”的基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不会长久。”

我惊讶地看着他，问:“你同意他吗？”

华妃点点头。

我很快回忆起17岁时的自己:我和我同龄的朋友都相信琼瑶。每个男人都要有深邃痛苦的眼神，每个女人都要有冰冷的手和炽热疯狂的热情。爱只有精神没有肉体，它汹涌失控；美好的、浪漫的、纯洁的、破坏性的爱是爱的最高境界。

华飞，以他的好朋友约翰为例，正在向我解释，“你看，约翰父母离婚的时候，约翰的父亲和他现在的女朋友可能会天长地久，因为，第一，约翰的父亲是银行的总经理，他的女朋友是秘书，她在社会经济地位上得到了提升。第二，约翰的妈妈是大学校长，约翰的爸爸受不了约翰妈妈的优秀；现在有了自己的秘书，秘书在知识、地位、智力上都不如自己。他有安全感，有优越感。基于这样的‘互利’，我判断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持续下去。”

我直勾勾地盯着17岁的儿子说:“天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看着我，显然觉得我大惊小怪，“这什么时代？妈妈！”

晚上，伦敦的街道上下着小雨。我们冒雨快步跑向剧院，在那里演出的是音乐剧《Eve Tower》，它的故事是总理佩龙夫人在阿根廷的生活。我们还是晚了，剧院门口传来熟悉的旋律“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

48岁的名将佩龙将军在一次慈善舞会上遇到了24岁的艳丽少女埃夫塔。舞台上灯光迷离，音乐柔媚，伊芙塔在佩龙附近渐渐起舞——我小声对华飞说，“你看，‘互利’论又来了……”

华妃低声回答:“妈妈，可是我才17岁啊。看来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看来我应该相信点什么！”

看了好一阵子戏，我心不在焉。他的问题——我有答案吗？

早上，明媚的阳光进来了，华妃还在睡觉。我拉开窗帘，看着窗外平凡而又现实的风景。心想，这中间，会有很大的美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