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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作者:北岛来源:《新世纪周刊》2101年5月10日

我九岁的时候,春天我爸爸带我去了北海公园。回家的路上,薄暮降临,带着解冻的寒意。沿着湖边走着,离公园后门两三百米,父亲放慢了车速,环视着游客,突然对我说;“一百年后这里的人都没了,包括我们。”我愣住了,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镜头闪过,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虽然我从小就在思考死亡,但我还是很震惊,很久没有放慢脚步了。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张老照片: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父亲在那里开怀一笑,双臂合抱,俯身在汉白玉栏杆上。这张照片是沿着白色大理石栏杆剪的。因为栏杆不灵敏,乍一看以为是袖子滑出了照片的内框。这张照片是我出生前拍的。我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笑,充满了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这是他记忆的起点。

“1949年10月,我们给儿子起了个绰号叫‘菲比’。有了第一个儿子,我们都很忙。默里给儿子做小衣服,经常给他洗澡;因为母乳不足,我一天也喂几次奶糕。我经常带着他在家里走来走去,拍他睡觉的样子,从各种角度拍他。小家庭有了这个小宝贝,一切都生气了。”(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们出生后不久,我们家就从多富巷搬到了靠近天安门门的傅佥街。国庆节那天,父亲抱着我,和邻居一起挤在院子门口看游行。最壮观的是放烟花。第二天早上,我在小院子里捡起未燃尽的烟火种子,排成长长的串,像点了一根导火索。火花五颜六色,转瞬即逝。

电车叮当驶过长安街,在傅佥街有一站。我爸爸喜欢带我坐电车回到西单终点站。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圈在空摆动。我喜欢站在司机身后,看他玩镀镍的操纵杆。我和我爸管它叫“叮当车”。

中山公园刚好经过长安街。父亲把床单铺在草地上,让我晒太阳。几乎每个周末都有露天电影。令我不解的是,电影上映时,宫墙上的青瓦就消失了。在我看来,电影和宫殿都是真实的。印象最深的是苏联漫画《小红花》,忘记了具体情节,只记得女主角是个小女孩,为了寻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红花,遇到了怪物(王子的化身)。影片结尾,她一路高喊“凯哥——”极其凄厉,深入我的梦境。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中山公园重播了一朵小红花。那天中午我太激动了,不肯睡午觉,被爸爸关在门外。我光着脚喊了一声,用力拍了一下门。当我妈妈把我抱进去的时候,我正在睡觉。当我们醒来时,夜色朦胧,我们错过了电影。

“菲比很不愿意去幼儿园。他总是很高兴每个周六去接他,但是周一早上很难送他回来。一个周一的早上,劝也没用。我们急着去上班,不得不对他撒谎说要去动物园。当他看到自己被骗时,他大声哭了起来。我紧紧地抱着他,怕他跳下车。到了托儿所,他在地上打滚,我就强行把他推进了托儿所。当他看到姑姑时,他平静下来,说:“再见,爸爸!””(出自我父亲的笔记)

我从小抵抗力差,托儿所流行的传染病无一幸免。特别是百日咳,咳得很黑,熬通宵,爸妈轮流抱我。有医生说只有氯霉素有效。这种药是进口的,很贵。我爸用最后一两黄金积累买了十几片。按照医生的建议,取出每粒胶囊,分成两半,早晚各服用一次。这药太苦了,你一喝就吐。我父亲告诉我这种药很贵。你再吐槽,你爸妈就没钱买了。这次一定要咽下去。我点点头,咬着牙哭了,把药吞了下去。

长大后,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个故事,仿佛这是一个英雄的成就。其实这种传说是每一个家庭传统的一部分,带有强烈的心理暗示,甚至背后是祖先的意志——只有成功不允许失败,功勋卓著。

“菲比得了麻疹,住在托儿所隔离室。我们只能透过窗户看到他,但他也很开心,用手势和我们说话。后来听幼儿园阿姨说,那天我们走了之后,他在床上站了一晚上,一晚上都不肯睡觉。”(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哥正好相反。他非常喜欢托儿所。每到周六他爸接他,他就扭头不屑的说:“我不去你家。”

我小的时候,爸爸很有耐心,总是和我玩,给我讲故事。他在一个小本子的每一页上都画了一个小人,每一个动作都略有变化。当他不停地翻着小本子时,小个子就会像动画片一样动起来。弟弟妹妹渐渐取代了我,我有点失落,有点嫉妒,同时又有点骄傲——我长大了。

从阜外大街搬到三步老胡同1号,一家人。通常父母早退晚归。在钱阿姨的监督下,我们按时起床做作业,星期天除外。妈妈早早起床,帮钱阿姨准备早餐。我们呆在父母的床上,和父亲一起玩耍。有一段时间,我们迷上了语言游戏,比如根据爸爸们各自的颜色喜好叫他们“红爸爸”、“蓝爸爸”、“绿爸爸”,然后随意交换,一起笑。

父亲确实有不同的颜色。

和父亲最早的冲突是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们住在一家保险公司的宿舍,和俞Biaowen叔叔家合租了一套四人间。每个家庭有两个房间,共用厨房和厕所。夏天,俞叔叔被划为右派,跳楼自杀。他的遗孀单独带了两个男孩,给我们的生活蒙上了阴影。

就我记忆所及,我爸妈从此开始吵架,几乎和俞碧欧文事件同步,虽然不一定有关系。我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她很虚弱。父亲开始发脾气,成了暴君。这是小事,也不全是我父亲的错。比如他喜欢买书,有一次买了一本砖头一样的俄汉词典。说他在学俄语可以理解,但我还是站在妈妈这边,立场选择往往不理智。

妈妈会被激怒。有一次,爸爸冲着卧室门喊,妈妈抓起花瓶就扔。他躲开了,花瓶打碎了。作为唯一的证人,我吓得浑身发抖,却冲到父母面前,瞪着父亲,充满敌意。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举起手停了下来。

母亲的病似乎总是和吵架联系在一起。每当她卧床不起的时候,我就去附近的面点店买一个蛋羹卷,像仙丹一样。走了一半,我打开纸袋,看着奶油像雪一样溢出来,垂涎欲滴,却一根手指也没碰过。

一天晚上,父亲认定我在一个五屉柜里吃了零食。虽然之前吃过,但是完全错了。我没认出我的账号,被跪下扇了几巴掌。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妈一直站在我爸身边,即使她暗中保护我,停止了鸡毛掸子的敲打。

红爹,蓝爹,绿爹,突然变成了黑爹。

搬到三步老胡同一号,父母吵架越来越频繁。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紧张的神经,敏锐的感官,随时等待着灾难。而且我的预感几乎每次都实现了。我恨自己懦弱,无力保护母亲。

父亲的权力从家里延伸出来。有一天,当我上床准备睡觉时,我发现父亲的脸色阴沉,抽着烟,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他突然冲了出来,敲了敲隔壁郑叔叔龙方的门。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他敲着桌子。我用被子蒙住头,为他感到羞耻。他半夜回来,在卧室里和妈妈小声说话。我被一场噩梦所困扰。我在楼道里遇到郑大爷,他咧嘴一笑,抬头一看,仿佛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我从父母的话里拼凑出意思:郑叔叔犯了严重的错误,他爸爸代表组织找他谈话。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如果早几个月转学,他就先犯错了,只是和郑叔叔换了角色。

“很好玩,学习成绩平平,但是语文写作经常被老师夸。有一次,大概是期中考试。我看了他的年级书,数学4.5分。我问甄凯,他说,‘5分就是满分,我差点给了4.5分。’他的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相信。去学校问老师,才知道镇开考了45分。他在4和5之间加了一分,得了4.5分。我为此批评了他,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出自我父亲的笔记)

父亲的记忆一定是错的。我怎么能轻易逃脱呢?

从1960年夏天开始,父亲从民主促进会借调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教务处工作。那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一部分,所有的学生都来自民主党派的高层。

社会主义学院位于紫竹院北部,由六层白色建筑组成。周末带弟弟妹妹去玩,坐无轨电车在紫竹院下车,然后沿着白石桥往北走五六百米。这是一片充满青蛙和昆虫的荒野。

我父亲临时借给我们一个紧挨着他住处的房间。我们跟着统一战线的灯光走,那里饭菜好,周末放电影,设备先进,比如专门的乒乓球室。父亲是国家三级乒乓球裁判(最低级别),裁判都是业余比赛,但他保持一贯的职业精神:逐字报出“三比二,换发球”的比分,双手交叉宣布换场地。

父亲很忙,在餐馆吃饭时经常出现。我喜欢一个人游荡,经常在建筑的迷宫中迷路。我认识了开电梯的王叔叔,所以我帮他开了电梯。他是复员军人,这让我充满敬意。他总是缠着他用的是什么枪。之后听说他在文革期间自杀。

有一天,父亲神秘地告诉我,一个学生宿舍被撬开洗劫了空,损失10万。那是天文数字。父亲又说:“没什么,他那天飞回上海,买了一套新家具。他是全国著名的“红小开”…”他低声说出这个名字,好像这是国家机密。

我和弟弟妹妹躺在床上,一起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的继承者》。歌曲的最后,他们总是故意走调,让我抓狂——这是立场问题,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向父亲投诉。他摸着我的头说:“他们比你小。你要有耐心。”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尽最大努力让我们的孩子吃得更好,因为担心营养不良会影响他们的发展和成长。学院在校园内划拨了一块空土地,作为私有土地分配给员工。我在给的三分上种了绿豆和红薯,平时没时间照顾,到了秋天收获了不少。我把绿豆红薯装进麻袋,和镇开一起运回家,最后加了点口粮。”(摘自《父亲的笔记》)

那是我第一次做手工。迎着毒阳,用铲子把红薯挖出来,抖落土块,装进麻袋里。我父亲骑着一辆平板三轮车,我坐在麻袋上,为劳动的收获而自豪,更为能和父亲平起平坐而自豪。

冬天堆在阳台上的红薯都坏了,我就坐在小板凳上把红薯啃了。父亲刚买了牡丹收音机和电唱机。电台反复播放《春节序曲》,带着烂红薯的味道潜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