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跑不动了

作者：蒋方舟来源：《SOHO小报》2010年第2期

我喜欢这样残酷的故事。

圆谷幸吉是日本的一名长跑运动员，当他还是个孩子和青少年的时候，他在家乡跑完了所有的路。1964年日本主办奥运会时，圆谷幸吉被选为国家队队员参加马拉松比赛。

训练的日子里，他每天早上喝一杯茶，出去跑步。他走遍了各种地形，天气，日夜。他在脑海里排练了上千次加速、冲刺、夺冠的过程，每一次想象都让他更加兴奋。

比赛日的早上，他和往常一样，心平气和的喝了杯茶，出去比赛。他冲了出去，就像他多次做的那样。他的腿接受了最严格的训练，其他选手很难跟上这个人形机车的节奏。经过半个路程，他的胜利已经很明显了。然而不知不觉中，一个叫abebe bikila的人加快了频率和步伐，超过了离体育场三公里的圆形山谷。在最后100米时，圆谷幸吉看到另一个对手超越了自己。他想加快速度，但在严格编译了设定的心脏和肌肉骨骼后，他拒绝了额外的任务。

圆谷幸吉获得了第三名。他鞠躬向所有人道歉，并承诺在下一届墨西哥城奥运会上为自己报仇。决赛结束后的第二天，袁家喝了一上午的茶，心平气和地做好准备，穿上跑鞋，再次出发。他多次在借来的田野上奔跑，穿越四季，仿佛不知疲倦。但不知不觉间，他跑的距离越来越短，越来越面无表情，每天都在偷取自己的力量，每一步都在权衡自己的灵魂。

终于，有一天早上，圆谷幸吉没有从他家出来，第二天，然后。整个街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变化。后来，圆谷幸吉的家被撬开了，他的运动服被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地上，我们的长跑运动员瘫倒在他们的马拉松鞋旁边。他用刀片割破了颈动脉。刀刃还在他手里。在他的书桌上，有他的遗书:

“爸爸妈妈:这三天吃的山药很好吃，柿饼、糯米糕也很好吃。兄嫂:你的寿司很好吃，燕哥和嫂子:你的紫苏米和南蛮泡菜很好吃。西久给我哥嫂做的:你带的葡萄汁和救命酒很好喝。我还要感谢你经常给我洗澡……”

遗书中的人一般很难做到对自己诚实，往往会留下臭味、夸张、虚荣、恶感。山谷真的很美很老实，很悲伤很感人。圆谷幸吉的遗书是我见过的最真诚、最感人的遗书。他的叙事里充满了对父母哥哥嫂子的小恩小惠的感激，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尘世的缠绵情怀和留恋。最后，他毅然强迫自己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圆谷幸吉在遗书中写道:

“我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这是一个关于悲剧的故事，但也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我喜欢它的结尾。希望有一天能勇敢的对自己的心喊——“我再也跑不动了。”

我不想再跑了，虽然路不长。只是从摇篮到坟墓的一小段路程。除了路本身，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地，除了留在路上，我们别无选择。所以，走还是停，快还是慢，是我们唯一能决定的。

一直以来，我最羡慕的就是这段路上的慢行者，静的人——什么都不用干坐着。一天就是两天。坐在一丛花上，眼睛像老虎。换句话说，作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人的心不为形状服务，形状也不为心服务，坐在一片无人居住的领土上。

但是，我属于这一代人，在最恶劣的优胜劣汰、消化执行的社会制度下长大。从幼儿园玩抢凳子游戏开始，我们就深呼吸，努力，随时准备推开旁边的人。从小到大，我们只知道一件事:社会只把失败者分为成功者，而不弃权家庭。

这个社会没有旁观者，也没有外人，坐以待毙的人要么被淘汰，要么站出来开个头。这个社会制定了新的游戏规则，更严格的游戏规则，不再允许人们弃权，一些人拒绝参选。

那时我发现自己在圆谷幸吉的跑道上，总是在自我训练的道路上奔跑，总是在所有对手的竞争中奔跑。

所以，没有余地。

为什么留有余地？或者，用更年轻的态度重复这句话——为什么留有余地？

因为，因为，留有余地是生存之后唯一的奢侈品。

如果生活是圆谷幸吉的奥林匹克体育场，房间是跑在前面的人和跑在后面的人之间的差距，前者享受一切，也许几公里——这几公里是有空间的，这样前者可以东张西望地看到世界的喜怒哀乐和人们内心的情调，可以不去想艺术、音乐和政治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可以叉到花园旁边的小径上摘一些美丽而无用的花；可能就几米吧——够呼吸一点，补充一下长时间机械跑步带来的精神饥渴。

但这种回旋的余地并不取决于自己的计划和选择，而是取决于这种改变的距离。当后面的人像abebe bikila一样逐渐追赶，差距缩小，前面的人的空间越来越窄，直到被后面的人追上，房间变成负方，变成了负债，灵魂变成了供不起房贷的居所。

空间是如此的奢侈，如此的奢侈，以至于人们争先恐后的去抓住它。然而，它是如此的无用，以至于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消除它。这个回旋余地指的是你内心的闲置之地，一个白日梦，一条你明知无法走完的路，一个专属青春的低级错误，一件除了记住什么都不能加进去的鸡毛蒜皮的事，一切不能称之为“资本”的事，一切不能加速你走向胜利的事。这些都是内心闲置的土地——它们变得一无是处，甚至成了负担，必须尽快被自己摧毁。

为什么？因为没地方放，土地上绣着你名字表示归属的小旗被拔了出来，换成了“违章建筑”的牌子，一瞬间就拆了，然后一瞬间就盖了其他玩家的作坊。

为什么要留有余地？这一代聪明的年轻人不会再做这种傻事了。你闲着的空地方是别人的建筑用地，你的房间是别人的生活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烂的买卖？

从前，史蒂文森有一首诗说:“我不要财富、希望、爱情和知音，我也不要。我要的只是上面的天，下面的路。”我怕现在的人跟不上，只说“那你不想要的就给我吧。”

所以我说不敢“留点余地”，这大概很可笑，因为该我决定了。刚刚看了一个关于北京CBD东扩的报道，未来三年包括20多个艺术园区在内的各种旧建筑将被一个“朝阳新城”取代。艺人们在使劲叫唤，使劲维权，弱弱地叫唤:“留点余地！”

真的是可悲的命运吗？所有的房间都将变成一条跑道，越来越多的参赛者和无数的圆谷幸吉进入跑道。

这场比赛会有名次和奖励，但永远不会结束。这场比赛有领先者，但不会有赢家。别忘了，所有的人都是圆谷幸吉人，只是属于不同的种族。所谓的“赢家”只是没有被超越的圆谷幸吉。经过一场比赛，“精英”和“领袖”仍然是优秀的圆谷幸吉。失败者是一个没有动力也没有希望赢得冠军的人，但必须依靠惯性和压力不断向前摆动双腿。

我不敢给自己留有余地。我甚至不敢对自己耳语:“我累了，我不想再跑了。”